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洋油盏

方圆

加入时间:2017-8-17 9:04:37    点击:1176


  那年,父亲从镇上买回一只洋油盏。

  那时“自然灾害”已过去,田里收获了庄稼,年终有分红,家境稍有起色。队里在沿河划了块宅基地,父亲借钱买水泥梁、椽子、石灰,让姐姐掼些土坯,盖起三间平房,一家人搬进新房。吃夜饭,新洋油盏挂在墙上,暖光把堂屋照得通亮,饭菜飘着香气,吃进去的是笑容。

  洋油盏是茶色玻璃瓶子做的油壶,放在带有铁皮把手的圆座上;棉纱灯捻穿过油管,燃烧煤油,橘光柔和。晚饭后,父亲又去忙队里的事,母亲在厨房洗碗涮锅,收拾厨房,我与哥哥对坐饭桌两边,点着洋油盏做作业,姐姐靠在一侧默默绣花边。这一刻,灯光照满四壁,温馨流淌在心头。静静的,从未有过的一种安宁。

  然而,灯光亮,用油多,母亲舍不得,总把灯捻拉得短得不能再短。火苗弱了,姐姐看不清楚花边上的水印花纹,哥哥找来镊子把灯捻拔高。堂屋忽然发亮,母亲赶过来用手把灯捻往下拉,只露一点点灯芯,边拉边嗔怪,火点这么旺,费油,要花钱买的。盖房子借的钱还没有还呢!省着点用油。

  不光灯油,点点滴滴,哪怕是一把稻草,一碗糟米,一勺盐巴,都扣得紧。母亲持家的用心。

  豆大的火苗放出青淡的光,心情一下子低沉。咋写字?我和哥哥嚷嚷着让母亲把火苗拨亮点,母亲不再理会。在她心里,煤油很贵,纺一斤棉纱还赚不到一斤煤油钱。挣来那点钱,恨不得碾碎了花。几个人用一盏灯,只能苦了弟兄俩。

  我抄写生字,完了朗读。哥哥作业多,写作文,做算术题,还要背书。为了争点光亮,与哥哥常常起争执。我嫌光暗,伸手悄悄把洋油盏往自己跟前挪近点,没过一会,哥哥又把洋油盏挪回去。你挪我挪,互不相让。童年因灯光的争执记忆深刻,人生因多磨难才丰富多彩。

  母亲听见了,放下手头活儿,从厨房里过来,用木炭在饭桌中间划一道杠,把洋油盏往黑杠上一放,高声说,不许你争我抢,各做各的作业,早做完早困觉。

  哥哥在镇卫生院边捡了个红药水瓶子,回到家,照洋油盏的样子,捣鼓着做“土洋油盏”。他拆开一只破铅皮盒子,剪个圆盘片,用大铁钉打上中心孔;剪一个长方条,卷在铁钉上,砸成灯捻管柱,装进圆盘片孔中;又捻一束棉纱穿过管子,露出纱头作灯芯,煤油倒进空瓶,灯捻泡在煤油中。晚上做作业,他端着土洋油盏骄傲地说,这是我做的,不许你再来抢。

  乡下人家虽穷,但穷孩子不缺窍。

  母亲驮着一家人的生活重担,有干不完的活。我做完作业,她把洋油盏移东移西,一会儿在厨房,一会儿在猪棚,一会儿又到了房间,忙家务事。母猪生了一窝猪仔,她在猪棚里忙碌,很晚才出来。一切弄停当,又拿只圆木盆,把一家人浴后的脏衣裳放进盆里,唰唰唰,洗衣裳。洗好了,端着洋油盏光进房,坐在床沿缝补破衣裳。衣裳虽破,打上补丁,一样齐齐正正。穷人家的生活。

  夜深人静时,母亲为解困,偶尔会从父亲的烟盒里拔支香烟,凑近洋油盏对火,深吸几口,掐灭。头上拔下发卡,拨下灯芯,光照得脸庞微红,眉头舒展,困意全消。粗壮、带有裂纹的手,捏着绣花针,给人家做童鞋。鞋头绣上虎头或猫头,细腻、逼真。大姑娘新媳妇,人人见喜。有心的,拜母亲为师。有人家添了宝宝,自然要让母亲帮忙,做双童鞋。隆冬,夜寒冻手,靠近洋油盏烘烘,继续穿针走线。

  父亲心痛,说早点睡吧!

  她却说,答应人家的事要做好,不能耽误孩子穿着新鞋过新年。

  母亲一生就是这样。

  去世二十多年了,常与妻子聊起母亲。她说,娘的针线活,村里没得人比。虽然和她生活了两年多,夜晚陪她灯下做针线,还没学到三成。

  妻子这么说,我记得。

  母亲走了,灯还亮着。

(szlaonian)